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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場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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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場空

大抵是在皇城腳下,靳家一族所棲居的片區都沾染了點帝王之勢,直系血脈守著的靳園更是落在縛龍灣的心臟地帶,冬日蒼山覆雪,風景秀麗。

民國末期,周邊陸續建起寺廟,盼得佛家庇佑,佑其百年昌盛。

平日出入皆有專人看守檢閱,旁車途徑都得繞道而行。

郁書憫是頭回踏進,視線不由得掠過窗外飛速消逝的幀幀夜景,但坐姿拘束,雙手交疊搭在膝蓋骨,背脊挺得直,更不敢用餘光去偷瞄一言不發的靳鎮北。

今早消腫的眼睛又泛起緋紅,似她見過的那一朵朵如火的山茶花,映襯她白凈的面頰愈發透亮,像精心燒制的白釉瓷。

守在障道的人知道是靳鎮北的車,鋁合金的平移門緩緩朝左側縮緊,伴隨悶沈笨拙的機械聲響。

也是這時,靳鎮北睇來一眼,和藹問詢:“憫憫今年讀幾年級?”

突然發問,郁書憫懵懵然扭頭,楞了一秒,才答:“高二。”

靳鎮北琢磨片刻,覆有皺紋的手摩挲雙膝間垂直佇立的拐杖,明明是商量的話語,從他的嘴裏吐露,就自帶不容置喙:“現在你爸爸也不在了,你一個人待江川,爺爺也不放心。要不然就轉學來望京,陪爺爺住在這兒?”

郁書憫沒有立馬表態,陷入猶豫。

父親離世,她回江川意味孑然一身。若來望京,她要與關系還不錯的同學朋友告別,融入新的陌生環境。

或許是看出她的顧慮,靳鎮北再度開口:“你大伯的兒子女兒和你年紀差不多,都在雲霆高中,也能一起上下學。”

有關靳氏集團的產業版圖,郁書憫略有耳聞。

靳鎮北這一直系脈緊握至關重要的控股投資和能源制造產業,旁系,例如傅羲燃的母親在他外公瘋了後,接手的是較為閑散的文娛與教育,雲霆高中便是其投資項目之一。

靳永鋮在江川經手的,也是隸屬靳氏的慈善拍賣產業。其餘的旁支大都是些零售、物流等等。

靳鎮北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,即便郁書憫心有顧慮,也沒有直接拂他的面子,先勉強拎起笑,點點頭。

見此,靳鎮北眉梢舒展:“那這轉學的事,爺爺待會兒交給你小叔叔去辦。”

提及靳淮錚,郁書憫唇邊的笑不自禁僵了瞬,有個盤踞在她心底已久的問題再度冒頭。

她撩起眼簾,好奇地輕聲詢問:“爺爺,小叔叔為什麽不回家住呢?”

昨夜他們話說得密,她聽得雲裏霧裏。

這回,語噎的人輪到靳鎮北,思忖兩三秒後,嘆聲道:“是爺爺對他還不夠好。”

睇一眼擺放在副駕座的靳永鋮骨灰壇,又說:“做了兩件讓他難過的事。”

回答依舊不明晰。

待郁書憫準備問父親離家的原因時,車已然停在門樓前。

承載百年風霜的紅墻灰瓦經修繕,再融新式設計,搖身一變成華貴莊肅的宅院。

車子碾過青石磚,郁書憫借月光,能見院內延展過墻的清臒梅枝,孤寂等待花開時節。

靳園管事的伯伯出門來迎。

靳鎮北拄著拐杖,略顯吃力地下車,對著迎面走來的人,吩咐了句:“把這抱到祠堂。”

靳家的宗祠不遠。

建在靳園後的山腳下。

管事的老伯應聲好,弓身取走骨灰壇,轉身離開。郁書憫視線黏附其上,遲遲不肯收回。

她有點茫然無措,只好跟緊靳鎮北的腳步,踏過門檻。

夜晚風涼,灌進巷道,撩起她鬢邊的碎發。似有天鵝絨撓過她的喉頭,她忙低下頭掩唇咳了兩聲,驚動走在前邊的靳鎮北。

他頓住腳步,叫來清掃庭院的李嬸,“帶她去今早騰出來的臥房,再備點餐點和姜湯。”

李嬸面相親切,手揩過腰間的圍裙,瞧了眼郁書憫,應聲好。

靳鎮北隨後看向郁書憫,藹然可親地解釋:“憫憫先休息會兒,爺爺得等你叔叔來談點事。要是覺得悶,到處走走也無妨。”

是要支開她的意思。

郁書憫了然,白凈的小臉蛋披一抹淡淡的笑,點點頭,隨李嬸走了。

過風雨連廊,茶壺檔軒懸著一盞盞圓燈,暖黃的光落在郁書憫的身上,黑影投射在左側汝窯色墻面。

右側竹石間裏有一池魚,往來翕忽,看似自由,實則拘囿在這方寸之地。

郁書憫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宅院。

殘留舊時代的氣息,清寂沈悶,虛有其表,潮濕雨季舔舐過的石階,縫隙中會瘋長暗綠的苔蘚雜草。而嚴整對稱的設計仿若在示意一舉一動都得合乎規矩,不許有半寸的逾越。

途徑會客廳,郁書憫不自禁頓住腳步。

暖白的墻面掛幾盞彩繪中式燈,中央鋪一層暗紅色的四方花鳥紋地毯,兩側各擺三張實木圍椅,椅與椅之間又以小方桌相隔開,便於放置茶水糕點。

但她的第一眼是落在正中央的刺繡山水屏風,一對明青花纏枝蓮紋瓶置於兩端。

靳永鋮研究古藏多年,郁書憫頗受熏陶,知這纏枝紋因其結構連綿不斷,有生生不息之意。

早年有對相似的瓷瓶拍出過億的天價,不曾想靳家也有對。

而這生生不息,恰與屏風上的那一幅“家和萬事興”相應。

那字——

她驚覺是她父親的筆跡。

李嬸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,回頭來催。

郁書憫怔然回神,意識仍在恍惚,幹脆跟李嬸說:“嬸嬸您先忙自己的事情吧,我想在這附近逛逛。”

“也行。”李嬸熱絡地沖她笑,“那我現在去廚房煮碗姜茶,待會兒給你送來。”

郁書憫溫和一笑,點點頭。

目光隨李嬸離去的背影,消失在廊廡盡頭。

她雙手背在身後,心不在焉地踱來踱去,正準備近距離看那幅裱字,隱隱約約有哼曲兒的聲音從不遠的月洞門內傳來,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。

暗夜下,枝葉沙沙作響,黑影晃動。

郁書憫覺得駭人,猶豫許久,才心一狠,決定去瞧瞧是誰在那。

/

郁書憫穿過月洞門,意外發現這條路是能通向隔壁的宅院。黑碎石鋪成的小徑如巨蟒蜿蜒爬行,兩側種有蒼松翠柏,或許是疏於照料,針葉泛黃。沿路向前走,不乏未清掃的枯枝殘葉。

周身昏暗,暖燈迷蒙,她置身其間,宛若闖入荒廢雕敝、早被拚棄的修道場。

陰涼的微風輕輕拂過,衣物貼緊脊骨,郁書憫倏地停下腳步,怯意湧上心頭。

誰知下一秒,哼曲的聲又猝不及防地響起,郁書憫悚然一驚,循聲向左望去,密匝匝的松柏後竟有位老人。

他躺靠在藤編躺椅,小幅度地前後搖晃,闔眸愜意地哼著京段子。

他披著洗皺泛白的舊中山裝,蒼蒼兩鬢如覆銀絲,枯樹皮似的臉,皺紋極重,仿若將半生的苦難都藏在裏頭,唇角雖掠起笑弧,卻沒緣由地令人心澀哀傷。

蓋在他腿上的絨毛毯大半滑落到積滿塵埃的磚地,他卻毫無察覺。

郁書憫嚇了一跳,隔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。

她註意到掉落在地的半邊毛毯,猶豫著該不該幫他撿起。

既然是住在靳家,那應該是同靳家有關系。

說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長輩。

思及此,郁書憫鼓足勇氣向前邁去一步。

身後突然響起一道少年低音:“別過去,他瘋了。”

郁書憫下意識轉身,只見月洞門前站著位陌生的少年,同她年紀相仿。寬肩撐起黑色沖鋒衣外套,身量高,雙手插兜,恰似身旁松柏。

微分劉海下的一雙眼不露喜怒,繃直唇線,直勾勾盯著郁書憫,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謀面的她。

他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冷:“你是,二叔的女兒?”

郁書憫不語,暗忖他說的話,既然是喚“二叔”,那他極有可能是靳淮南的兒子。

靳君朝無所謂郁書憫回答與否,走近提醒:“這地兒爺爺一般不讓進。”

郁書憫沒忍住好奇,問:“那他是誰?”

話未落,曲罷。

那老人惺忪睜眼,看向郁書憫,頓一秒後朝她露出笑:“哪兒來的乖丫頭,過來,爺爺給你個東西。”

郁書憫怔怔看他,不禁感到困惑,不是說瘋了嗎。

但瞧著一點也不像。

郁書憫又看一眼靳君朝,思慮了幾秒,還是向老爺爺走去。

等近了,她隱隱嗅到線香的味道,想起剛李嬸和她提過一嘴,說這宅子後有一座古剎和靳家的祠堂。

靳君朝不放心地跟上郁書憫的腳步,相隔一段距離,他看見郁書憫走過去的第一件事是幫老爺爺拾起落在地上的毛毯,拍拍灰塵,又幫爺爺蓋好,最後乖乖站那兒。

爺爺朝她笑,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。

郁書憫伸手接過,輕輕一捏,是空糖衣。再然後她和靳君朝就聽到老爺爺放聲嘲笑,瘋瘋癲癲地說:“白費力氣一場空啊。”

“都說了他是瘋子吧。”靳君朝早見慣他這樣,壓根沒抱什麽期待,又問郁書憫走不走。

被戲耍了一番,郁書憫捏著糖衣,也不惱,至少幫他重新蓋好了毛毯。

她正要轉身走,裏廊走來一人。

郁書憫詫異地看著他,是傅羲燃。

那這位老爺爺……是他提過的外公?

這荒廢的宅院算是靳家的偏宅,平日裏僅有老人家一人。

昨兒突然落了水,傅羲燃匆匆趕回,忙著照料了一宿。他媽媽怕年關事多,攆他過來,以防再出意外。

他睡下不久,突然聽到笑聲,還以為老人家又犯病,火急火燎地跑過來。

睡衣,炸毛的頭,迷糊的雙眼。

毫無形象可言。

定睛一看,呦,怎麽是郁書憫。

傅羲燃強撐著眼皮,叉腰訝異道:“靳淮錚帶你過來的?他人呢?”

郁書憫搖搖頭。

傅羲燃也沒追問,轉頭就拔高了音量,給外公介紹說:“外公,這位是你侄孫女,你怎麽還耍人家小姑娘呢。”

“……”靳君朝好心提醒,“叔公他好像是瘋了,不是聾了。”

傅羲燃:“……”

我他媽是困懵了。

/

靳淮錚來到靳園,是半小時以後。

端姜茶的李嬸恰好路過,靳淮錚叫住她。

“小姑娘的藥和糖,麻煩李嬸盯著她喝完。”靳淮錚出門時就讓人拿小袋子裝好藥,一直擱在車上。靳鎮北還在等他,抽不開身,只好這樣。

李嬸點頭應好。

靳淮錚微笑示謝,先一步走了。

靳家的宗祠建於山腳,三面環山。宅院內設直通的小道,無需再費腳力穿古剎,叨嘮佛祖。

但要踏過百級石階,階前正中立碑刻祖訓,階後才至祠堂的門樓。祠堂的設計部分借鑒徽派建築風格,白墻青瓦,鵲尾馬頭墻。

祠堂裏,金色帳帷輕飄晃蕩,在昏昧的光線下,好似沾了爐臺裏的香灰。

燭火搖曳,香煙裊裊,列祖列宗的牌位整齊有序地擺放,越過置於案臺的靳永鋮骨灰盒,凝視跪在蒲團的靳鎮北。

他闔眸,默然懺悔。

昨夜從醫院回來,他獨自一人在毗鄰水灣的公園裏悵然散步。

初經喪子之痛的他,借月色看枯葉飄零,落至平靜的水面,寒風肅殺,倍感淒涼。

兜兜轉轉,他遇到在河畔飲酒垂釣的弟弟。

靳鎮北背手向他走去,主動搭話道:“夜深了,還能釣上魚嗎?”

他沒轉身,垂眼瞥過隨意擱置在腿邊的無線竹竿,眼眸澄明。

隨後仰頭灌酒,說:“你不是來了嗎。”

言外之意,在等靳鎮北。

他既然等的是靳鎮北,那他便是知曉發生了什麽。

靳鎮北的心中百感交集,亦有千言萬語,可醞釀半晌,嘆聲道:“原來真有報應,只是遲了好多年。”

他們的父親最初也是看重二弟,是靳鎮北欲念過重,暗地威脅自己的親弟弟。

二弟為保妻兒,幹脆裝瘋,裝了半生。可靳鎮北疑心也重,獨將他留在偏宅,儼然是終生囚禁,讓他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仿若這樣才能高枕無憂。

是報應吧。

同室操戈。

他給郁書憫空糖,笑她“白費力氣一場空”。

是笑她嗎,笑得是靳永鋮。退讓這麽多年,卻還是命喪故土。

門外有腳步聲。

再然後,管事的老伯道了句:“靳四先生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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